8.23.2012

盛夏少年學堂第一堂課(完整版)_建築等於蓋房子嗎?


當現代少年們聽到「建築」這兩個字時,腦海中會蹦出什麼?是與大多數人收入不成正比的高房價?是奢華的豪宅?是生活的空間與家人情感聚集的居所?抑或是曾經鬧得沸沸揚揚的王家都更?從狹義或廣義的角度來看,我們日日都生活在建築之中,但對一個不是專研建築的孩子來說,他們到底是怎麼看待建築的呢?我們實在很好奇。     本堂講者─蔡秉璇


特別感謝助教─王維漢、蘇昫方、李伊蟬
蘇格拉底與幾位朋友聚會時,他向一位學問淵博的女巫問到了一些事。有人說這位女巫其實是柏拉圖虛構出來的人物,目的是將他自己的哲學透過一位有點神祕色彩的人來訴諸大眾。總之,這位女巫在回答蘇格拉底的問題時,說了這麼一段話─

 「我們以為每一個動物在他的一生中,前後只是同一個東西。
     比如一個人從小到老,都只是他那一個人。
     事實上,雖然他始終用同一個姓名,
     但性格上,他在任何一個時刻裡,都已不是原來的他了。

     他繼續不斷在變成新人,也繼續不斷地讓原來的那個他死滅,
     比如他的髮骨血肉,乃至於全身都在一直變化中

     不僅是身體,心靈也是如此。
     他的心情、性格、見解、慾望、快樂、
    
     苦痛與恐懼也都不是常住不變的。

     有些在生,有些在滅。

      就連我們的知識全部也是有些在生,有些在滅,
      這使我們在知識上,前後從來不是同樣的人,

      而且其中每一種知識也常在生滅流轉中。

      我們所謂的『學習』就是假定過去有過的知識可以離去。

      遺忘使知識離去,學習則喚起一個新的觀念來替代那個離去的觀念,
      但同時我們又學著把   前後的知識維繫住,使它們看起來像存在著某種隱隱的關聯性

今夏少年學堂以「建築」為題開講,由任教於實踐大學建築系的蔡秉璇老師跟她的三位學生一起,在看似遊戲的一連串過程中,悄悄埋入引線,試圖引發孩子感受跟想像的能力,並且讓他們透過自己的雙手,在尺度、材料、氛圍與比例的元素混合下,開展一段自己與空間的小對話。這是學堂的第一課,沒有高深的理論,沒有艱澀的詞彙,取而代之的只是召喚出孩子們心中的感性,然後讓他們循著這樣的小徑,輕巧地走入之建築之中。



讓我們回到祖先的高度,以手丈量世界|

少年學堂首期的孩子們是一群國一到高二的少年。初見之日,大家都帶著些微的靦腆走進了他們後來形容為「很不像教室」的studio 94,而在上課的主要空間中,除了老師跟助教之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堆放落的紙板了。這堆紙板是這堂課的重要材料,它將是孩子們落實點子的媒材。

「建築是什麼呢?」這是蔡秉璇老師丟出的第一個問題。建築是蓋房子嗎?學堂中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悄悄對我說她把自己收到過的紅包都存下來了,因為她長大後不要再租房子,那些存下來的錢要拿去買房子,但她同時非常擔心錢怎麼存都會是不夠的,因為房子可能只會越來越貴;一個隨堂的工作人員說,如果提到「建築」兩字,她本能會立刻想到「空間與生活」。不管建築意味什麼,跟少年們聊聊「建築」這件事,讓蔡秉璇老師感到很有趣。

「建築是什麼呢?」這問題問倒了學堂上的少年。事實上,「我們眼見所及、手到之處,人類創造的活動空間,皆是建築。」蔡老師這樣說。接著,她又說:「我喜歡帶著學生回到最初的狀態,以手丈量世界。」所以,這課堂上的少年們要做的事也一樣,大家得要觀察所處的整個空間,然後找到自己當日想要用餐的地方,並且動手打造自己的食堂,烹煮調理自己的食物。也就是說,大家得去感覺,得去丈量,得要思考,得要動手!大家可以不按牌理出牌,可以顛覆慣有的模式,可以盡情創造!









讓我們打開身體所有的感官,以心帶手|

去年夏天,蔡秉璇老師曾帶著15位實踐大學建築系的學生到尼泊爾展開為期24天的工作營,他們藉由觀察、測量、訪談,在山村中度過了一個充滿衝擊與學習的暑假生活。所以,在少年學堂上,蔡老師將這個計劃始末介紹給少年們,好讓他們感受一下建築專業中的多種可能性。建築人,難道一定要去蓋房子嗎?建築人,究竟應該以何為本呢?

蔡秉璇老師沒有帶來任何了不起的建築圖片,也沒有提及任何被神格化的建築大師,相反的,她希望能夠讓少年們打開身體所有感官,從打造一座建築食堂開始。於是,中午我們分成了兩組,各自在Studio 94裡創造自己的用餐空間,而當日午餐─尼泊爾咖哩也得由大家親手打理。洗菜、切丁、配料,一一分工完成,最後還得認識異國香料。這過程中,觸覺、視覺、味覺、聽覺、嗅覺全部啟動,原來,這就是生活,一堆細細的感受,如此交織其間。對了,這頓午餐我們大家都是用右手進食的。沒有餐具。





讓我們打破慣性思維與習慣,找回內心的鼓動|

蔡秉璇老師說:「我經常在學校走廊上遇見一位戴著黑框眼鏡的瘦小男學生,他手上總是拿著7-11的咖哩飯盒,我打心裡覺得可怕。在這個看似越來越方便,充斥著虛擬的奇異時代裡,我們離『生活』這件事或許是越來越遠的。我們不再在意咖哩是由哪些香料所組成,不再在意這些香料如小茴香、薑黃、荳蔻到底長得什麼樣子或適合在什麼環境生長。」事實上,如果我們願意好好看看一盤咖哩飯,會發現其中蘊含著無數的知識,比如香料有何食療功能,這些作物在大地上是如何長大的,然後我們還會了解到烹調的過程中牽扯著多少化學變化跟物理反應,每一個看似微小的過程都是一個美妙的故事。可惜的是,現代生活過於歌頌「方便」,卻忽略了方便可以使我們對很多事變得遲鈍而渾然不知。「我們通常選擇了依從習慣,讓自己生活在被制約且一成不變的世界裡。」蔡老師說。

打開感官,顛覆舊習,學習「人到底要怎麼活」。這些事,是一個人在成為建築師或什麼師之前,也許應該要先學會的事。人,要怎麼活呢?生活,是什麼呢?在當日學堂的建築課裡,少年們在studio 94整個空間中,探險、思索,最後選定自己的食堂角落;兩組人馬一組選擇在有涼風吹拂的頂樓,另一組則落定在舒適寬敞的一樓展覽空間。大家以最簡單的材料與最簡單的工具開始,不受限地任意切割跟組裝,最終創造出兩組風格截然不同的食堂。然後,因著食堂的空間特色,兩組的用餐情境、互動氛圍與組員坐法也就截然不同。原來,食堂長成的樣子,深深影響了共餐時的情感流動。不同思維下建構起來的空間個性是那麼大異其趣!
少年學堂的建築課以食堂為題,將孩子們領上了建築的小路。即使他們在學堂外還是會不斷地看見我們土地上以利為本的建築物,或者不斷聽到被神格化的建築大師又蓋了甚麼不得了的建築,但我想在他們心中應該不會忘記這有如破冰儀式般的紙板食堂建築計畫吧!也許在有生之年,這也會是他們唯一一次用手吃飯的經驗!

學堂結束之前,蔡秉璇老師讓助教點燃了一根尼泊爾的藥香,播放了尼泊爾的音樂,關上的教室的燈,只有點點燭火,她帶著少年們圍成一圈,然後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她說:「如果你有外國朋友來台灣,你會帶他去看什麼呢?」有人說101,有人說騎樓,有人說廟宇,有人說傳統市場,有人說鄉下,有人說溫泉。你呢?你的答案會是什麼呢?


附記|課堂助教兩三言—李伊蟬


其實,我好不羨慕!在這樣的年紀,便可以碰到觸動思考的機會。想想自己,在這個年紀時,只會傻傻地念書,雖然偶爾有機會碰一碰課本以外的東西,但真是談不上「思考」啊!回看整個求學過程,充滿了怎麼背誦、怎麼表現的技能。對於一段歷史(其實也就是故事),即使能夠在試卷空格上填出正確答案,卻未必了解其意涵與來由,也看不出箇中奧妙與人性的糾結,更不用說自己到底有沒有被故事深深打動了。
在這次課堂裡去建築自己食堂的過程中,我跟著少年少女們一起,透過雙手重新思考、認真地看待什麼是吃飯、怎麼吃飯、在哪裡吃飯、如何煮飯、如何處理食材、如何在時間內分工合作完成,我們是那麼直接地進入到生活的實踐中,開始寫下一天的生命故事。

藉由尼泊爾印度人席地手抓咖哩飯進食所蘊含的智慧,我們得以重新思考吃飯是否一定要坐在椅子上?這事有什麼意義?我們要怎麼坐?怎麼吃?這些動作跟習慣對文化有何影響?它對空間的使用會造成甚麼習慣?會不會因此連餐具的設計都有所不同?
學習以手抓飯,以手感受米粒的溫度、形狀、鬆軟,甚至感念到何謂「粒粒皆辛苦」,從中開始閱讀平時所忽略的細節。因此,在太過於習慣囫圇吞棗的青春中,我忽然想要「停下!發現生活中的點滴。」然後從遠點的觀察,慢慢走進環境,關心生活的城鄉與社會,乃至於這個地球。我想要由遠而近,走進自己的心中。

建築不一定是蓋房子,它也許是先從建構自己的生命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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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年前在清華大學建築系的課堂上—

超越半世紀前,梁思成在清華大學的建築系對著他的學生們說:「建築師的知識要廣博,要有哲學家的頭腦、社會學家的眼光、工程師的精確與實踐、心理學家的敏感、文學家的洞察力但最本質的他應當是個有文化修養的綜合藝術家。這就是我要培養的建築師。」

梁思成非常重視理工與人文的結合,非常重視歷史、藝術訓練跟創作的實踐,他的學生們都知道老師有段名言─「間接地來說,建築是文化的紀錄者,歷史的反照鏡,所以一個建築師不只是在創造建築,他也是文化的紀錄者。還有,建築這東西與人生有密切的關係,必須經過相當的歲月,得了相當的經驗,建築師的整個教育才算完成。」

1947年,清大建築系成立之初尚未有自己的圖書館,梁思成與林徽因家的藏書成了全系的財富,不論哪個學生都可以到梁家去借書。往後的若干年,各種水彩集、絕版書跟畫冊在清大建築系學生們手中傳閱著,勾寫出一個美好的年代。

曾經,梁思成這樣教著清大建築系的孩子,他說:「建築創作要有激情,就像畫家一樣,一張好的作品,得有那麼一種激情,否則這張畫在技巧上不論多麼高明也只有匠氣,而無靈氣。建築師絕對不是把一些東西堆砌起來而已,建築師得很有想法、有立場、有激情,才能滿懷熱情去對待這個職業。所以你得把你的感情放進去,你得把自己放進去,你才能體會到你是個可愛的建築師。」

幽默謙恭的梁思成先生,經常想盡一切辦法讓學生們理解艱難的建築理論,據說他當年在黑板上隨筆一畫,好讓同學一目了然的東西其實都是在家裡默練許久的結果。此外,他的風趣跟博學也為學生樹立了良好的榜樣,但如果你以為這位大學者歸國之初就打算投入教學,那就錯了。梁先生最早的志向是成為研究學者,不過他後來因著清大學生的專注與認真,讓他這個原本對教學並沒有太大興趣的人,逐漸地燃起了對教學的熱情。這讓我想到,其實教學兩造,如情愛關係,唯有彼此努力,雙方經營,才得一段天長地久啊!

你是一位老師嗎?你是一位學生嗎?你對教學滿懷熱情嗎?你對學習認真專注嗎?我們真的應該好好問問這些問題的。


































8.22.2012

盛夏少年學堂第二堂課(完整版) ─ 從德國人身上看見的「態度」













提到謝旻玲老師,我對她最深的記憶莫過於當年她決定留德時,一心想的就是金工技術的提升,而非一張文憑,所以她義無反顧地選擇了一個技職體系的學校,入學後全心鍛鍊著自己在設計與技術上的能力。留德數年後,她回到台灣,進了大學,成為老師,而每每聊起與技術相關的教育時,她都有些許感慨,因為技術需要的不只是勤奮地反覆練習,更重要的是它牽扯到「態度」。所以在這堂名為「從當代金工談到德國技職教育」的課裡,謝旻玲老師也將她在德國人身上看到的態度放入其中,娓娓向少年們道來⋯


金工,離一般日夜上課補習的少年相當遙遠,所以我心中假設他們應該也不太有機會了解何謂「當代金工」。也就是說,在他們心中,或許還認為金工就只是貴重金屬與寶石作成的飾品吧!因此,在少年學堂中,我放入了當代金工這堂課,希望能將其介紹給少年們,因為當代金工的趣味、廣度與創意其實已遠遠超過了我們對金工的既定印象。這個課堂的任務,我把它交給了相當投入當代金工教育的謝旻玲老師。

原本在大學主修雕塑的謝旻玲,留德時走向金工創作是因為她發現自己喜歡細緻度更高的作品,而她有別於大半出國唸書的台灣人,為的並非文憑,而是技術的提升,所以最後她選擇到一個頗具歷史的德國技術學院就讀。(下圖是老師今年的作品   名稱│只有你知道誰是寶貝
材質│銀、半寶石、珍珠)

在德國的技職學校中,她深刻地體會到德國人對技術的要求、他們對工匠與工藝的尊重,以及對細節的堅持跟專研,這種種「態度」,起初震撼了她,後來滋養了她,最終讓她重新調整了自己對整個人生的想法。

那些在德國的歲月裡,除了沒日沒夜地在工作室創作之外,謝旻玲老師也觀察到了德國人面對生活時的態度,包括他們是怎麼分類垃圾,怎麼看待環境。就像她當年每天在德國學校裡看到負責清掃教室的清潔工,他們可以花上一整天來清掃一條走廊,校園裡因著這樣的態度長年宛如全新建築。對她來說,這些生活所見的大小事都讓她反省到所謂「教育」不來自別的,而是來自生活中的所有小事,從這些事裡,我們學著互相尊重、學著準確處理、學著認真對待、學著好好活得像個人,並且建立與周遭環境的友善關係。

這些留學讀書時瞥見的德國生活習慣所帶給謝旻玲的衝擊並不亞於課堂上學到的金工技術。在少年學堂裡,她跟孩子們說:「當我看到德國人是怎麼修馬路上的一小塊石磚時,我就知道甚麼叫精準跟細節了。他們在那一塊石磚上放入的心血跟態度,讓我折服,讓我了解到這個國家的文化跟他們處理事情的方法。」

面對少年學堂一群國一到高二的孩子,謝旻玲老師除了分享自己在留學期間從德國人身上學到的態度之外,當然也藉由很多作品跟大家介紹了當代金工的可能性與材料的發展。她試圖讓大家了解當代金工不再只是高不可攀的金屬與寶石的結合,而是更具材質的多樣化與可變性,而且有許多作品帶有非常清晰的概念,絕不只是設計感的展現。藉由這樣的介紹,也許孩子們以後不會覺得金工是那麼遙不可及的東西,而是能感受到一件當代金工作品可以是手中的雕塑,可以是我們配戴在身上時反映著內在個性的媒介。或者,就算他們這一生不會擁有任何一件金工作品,也都能學會欣賞金工的美妙。

最後,在謝旻玲老師的德國生活經驗談裡,她提到了德國人對準時的要求。她說:「以前在我們學校裡,如果要去校外教學,老師是不等人的,時間一到巴士就開,遲到的同學就只有不去的份。為什麼老師們要那麼在乎準不準時呢?因為對於多數德國人來說,準時是基於對他人的尊重,是因為不願浪費別人生命的一分一秒。」我們做為一個人,不管行業為何,有些好習慣應該要具備著,就像不遲到,因為它最少是我們對他人生命光陰的基本尊重,同意嗎?

這一天學堂的後半段,謝旻玲老師準備了鼓風爐、銅片、槌子與戳刀,她讓我們拿起這些東西,了解金工的創作過程所佈滿的化學與物理原理,我們在飄盪著氧化、還原、加熱、退熱等等這些詞彙的空氣中,敲打著軟化的銅片,一槌一槌地鑿出每個人自己的個性,打造自己一生第一個銅手環,這是我上過最棒的一堂理化課,而且其中還牽連著美感與技術。



在我們開始進入手作的過程前,我記得謝旻玲老師特別提到了一個金工師要開始工作時的基本要求。她說:「原則上鼓風爐是很安全的工具,但是當你太疲累或太焦慮時,都要避免工作。因為你可能會因為一個不小心,讓本來沒有危險性的過程變成了一個災難,比方說你在使用鼓風爐時,如果一個不留心開了電風扇,那可能就會出事了。簡單說,金工牽涉到的各種技術跟工具需要耐心跟冷靜來面對,否則很可能釀成意外的。」


夏日高溫的午後兩點,我們左手小心翼翼地拿著鼓風爐的噴火嘴,左腳規律地踩著鼓風爐的踏板,火慢慢地燒著我們右手夾子拿起的銅片,然後在高溫均勻燒遍銅片的瞬間,我們啪一聲地把它置入冷水中。退熱後,再輕輕夾起銅片,小心地擦乾,然後拿起槌子跟工具,一點一點地往銅片上鑿打




原來,一切都不像眼睛所見那樣簡單。原來,在作工細緻的作品背後都潛藏著日以繼夜磨練而奠基的技術,以及想要精益求精的態度。精湛的工藝,無法一蹴可幾啊!

謝旻玲老師在結束了第一次給少年上課的經驗後,寄來了這樣一段話─

這個世界比學校大很多,也複雜很多,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告訴自己勇敢面對,勇敢地接受很多學校沒有教你的事,努力挑戰它們,並使它們在你的人生中變得有其意義。

少年們,聽到了嗎?這是帶領我們了解當代金工的謝旻玲老師送給大家的一段話,請牢牢放入心中啊!但願它印刻在你青春的靈魂上,成為無法抹去的鑿痕。